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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書簡介

張國立,首部推理小說正式登場!

失格記者╳破格偵探=寫給天龍國的犯罪詩篇。

 

「你確定要跟我纏下去?我有空的程度可不是你能想像的喔。」

文武雙缺,一張嘴砲打天下的擺爛偵探初登場!

 

的客戶是酒精中毒的過氣女豔星,以及她性侵又殺了人但一個字都不吭的夭壽兒子!曾經紅極一時的電影明星,為什麼會生下一個父不詳的孩子?因為拒寫業配稿,只想過自在生活而離職的前記者馬可,又為什麼要為了一個分明不是真兇,卻視死如歸不肯辯解的陌生人,疲於奔命呢?

 

第一案之關鍵人物:

 

◎全新手偵探:馬可——剛被女友拋棄,又主動遞出辭呈,成天鬼混被問到未來的人生規畫只回答「再等等」的無業前記者,靠著跑社會線新聞時累積下來的各界人脈,意外當起偵探,最強的絕招叫死纏爛打。

 

◎苦情委託人:賀蘭——年輕時富商搶著包養,生下一個成天只會到處認爸爸的不孝子,只好買醉度日,抽菸解悶。對兒子的身世絕口不提,卻無法對他的牢獄之災見死不救,只好找來剛失業的馬可拜託:「救救我兒子。」

 

◎警察界代表:老宇——因為沒有拍馬屁的DNA,所以官運很差的老員警。四十歲後就自暴自棄如果刑案什麼都不管,但據說後台很硬,有一個未經證實的傳言說他表哥正在當總統。招牌大絕簡單一句話說盡:「讓他心生恐懼,就什麼都招了。」

 

◎純粹瞎攪和:嚕嚕——騙吃騙喝的鄰居小女孩,深信每個人都有尚未開發的特異功能。於是常拿馬可做實驗,仔細聽他腦裡的聲音……唉,好的不靈,壞的句句都清楚。

 

◎最大嫌疑犯:陳一平——被指控殺了女友,還一副視死如歸的瀟灑模樣。對,人證物證俱足,所以他在劫難逃;對,女友疑似被包養,所以他很不爽;對,他一副沉默的屌樣很可能是啞口無言,不是百口莫辯,但,

 

人.真.的.不.是.他.殺.的.!

中山分局資深員警老宇:「這是我幹警察這行以來最大的冤獄!」

 

作者簡介

∣作者∣張國立

輔大日語系畢業,曾任《時報周刊》總編輯。得過國內各大文學獎項,文筆既可詼諧亦可正經,文學、軍事、歷史、劇本、遊記……等各類題材無一不寫,也無一不精。腦子像一台故事產生器,善於以文字蠱惑人心。學習過的本事很多,最喜歡寫字。擁有過的頭銜很多,最喜歡作者。行走過的階段很多,最喜歡現在——專職寫作,興趣浪遊。

 

推薦人、推薦序

冬陽、曲辰、杜鵑窩人、鈕承澤、黃哲斌、詹宏志、顏九笙……抽絲剝繭推薦。(依姓名筆劃排序)

 

生猛有勁,令人大呼過癮!——冬陽(推理小說評論家) 

 

一個只有在此時此刻的台北才可能發生的偵探故事。——曲辰(推理小說評論家)

 

值得一看且娛樂性超高的精彩小說。——杜鵑窩人推理作家協會會長)

 

閱歷無數的「後中年痞子鬼才」的作品,焉能不期待。——鈕承澤(知名導演) 

 

活了媒體時代的寂寞群像,在笑聲中,看見熟悉的自身。——黃哲斌前《中國時報》資深記者、《欣傳媒》網路媒體部協理)

 

我願意推薦。——詹宏志(偵探小說研究大師)

 

主角的辦案表現,讓記者這一行重新閃亮起來。——顏九笙推理文學研究會成員

 

推薦序

獻給台北的犯罪詩篇

文/顏九笙(推理文學研究會成員)

老實說,一開始我對這書裡的主角馬可,沒有什麼好感。他前女友YY說得對,他嘴賤,一開口就討打。我的偶像菲利普.馬羅也一樣,開口就討打(也常常真的就挨揍了),可是馬羅好帥,而馬可……呃……很奇怪,總是讓我想到滿腹牢騷的大叔,年齡可能有四、五十了。大叔也不見得就不帥啦,《終極追殺令》裡的殺手里昂(尚雷諾飾)多殺啊!可是不知怎麼搞的,馬可身邊明明有古靈精怪的小女孩嚕嚕,看起來仍然沒那氣勢;不過這樣也好,免得我們對馬可產生職業上與道德上的疑慮。可是仔細換算一下,馬可自稱二十一歲進報社,六年以後拚著最後一口氣離職,所以他真的還年輕啊,那這種老成的口吻是怎麼回事?只能說是社會組催人老吧。

他辦的案子,一開始我也嫌無聊。死法不驚悚不變態,背後似乎也沒有動搖國本的偉大陰謀,看起來就是很普通的社會新聞——過氣女星之子打死女友,媽媽堅持兒子無罪,兒子堅持不肯自清——這樣真的行嗎?我在腦中想像我趴在書稿上睡著的樣子。

可是我沒想到,還來不及打哈欠,馬可的世界就讓我一頭栽進去了。首先,「生存大旅社」中的諸般風景看得我目不暇給。原來出口成順口溜的不只有馬可,他身邊的每個人——警官老宇、有特異功能(?)的嚕嚕、馬可的報社師父阿仙跟泡在Terminator咖啡館的一干記者、只講單字的大哥跟他身邊的小陳松勇、還有其他我記得清清楚楚,卻不好意思全面爆雷的角色,全都很有想法,煥發出鮮明的色彩。

我涉世未深(就當是這樣吧),所以從來沒去逛過中山分局,捷運站旁賣衣服靴子的小店也沒停下來看過,甚至不清楚一般國宅的結構,所以實在不知道書裡逼真的描述是否百分之百反映現實,但這可能是第一次,我覺得有本書可以當成獻給台北這個城市的犯罪詩篇——雖然是帶點俚俗味道的打油詩,崇尚優雅的人說不定會皺眉,我卻不甚介意。就算沒破案,光看這些人熱鬧的互動都覺得有趣,所以我幾乎巴望著案子別破,就讓馬可繼續跟這些人攪和下去……

喔,不過推理小說迷切勿擔心。畢竟這還是一本推理小說,案子還是要破的,靠的就是不帥氣卻很管用的馬可先生,一位「前記者」。國外很多推理懸疑的小說家,都是記者出身,也有許多小說戲劇,安排記者來擔任揭露真相、主持正義的角色,然而在台灣,說到記者往往只想到「在別人傷口上灑鹽」、「斷章取義」……等難聽的形容詞,大家對媒體與記者的信心都很低落。不過,《棄業偵探》裡的馬可卻讓記者這門行業重新顯得光彩起來——媒體也許在墮落,但記者可沒有。馬可的人脈、思路、行為模式甚至價值觀,全都是由他的職業訓練所塑造出來的,而我們可以看見,這種訓練確實有用,就算他沒有絕世武功、不是海軍陸戰隊出身,照樣能夠達到理想中記者應該達到的目標:「記者的工作在報導真相,不收錢。」就算他不幹記者、當起半路出家的偵探,背後起作用的仍然是記者魂。

不過……嗯,一開始就說了嘛,他不再是在報社裡工作的記者了。他是個真正的記者,在報社裡卻待不住;原本不做置入性行銷的報社,因為經營困難也不得不易主,留下來的人想著「看樣子以後得主動寫業配稿,這次幸好有人買報館,下次就不會有人買了。」某種程度上,這本書也是舊有報業精神和記者風骨的輓歌……?

那也沒關係,以後台灣訓練出來的記者就別去媒體工作,到街頭當偵探來報導真相好了,說不定也可以當成一種地方特色。

 

目錄

001:她什麼都沒有,真的什麼都沒有

002:每家都需要一張沙發,帶色彩的

003:他沒老爸,朱自清還是狗屎

004:TERMINATOR特調咖啡,一串手掌

005:記者就是,你給我記著

006:兩種行業,分享一種墮落

007:誰都會特異功能,睡飽了再試

008:婚姻是女人的風險,男人的套房

009:天下事,沒有不能喬的

010:一頭熱的不叫感情,叫感傷

011:魯智深就怕,孫二娘的人肉饅頭

012:四隻腳幫吃案,溫州街周邊便當考察報告

013YY說,老宇說,嚕嚕說寧波電話永遠不通

014:憑一根毛,得揪出一條牛

015:不能搶了7-ELEVEN的錢,去萊爾富買泡麵

016:開戰前,別忘記燒鴨飯

017:它是隻,長命百歲的好貓

018:真相一直都在,沒人叩它罷了

019:包著成人用紅色紙尿布的,超人

020:男生不是看報,就是看別人的老婆

021:事事提報、處處小心、永絕後患,是良好習慣

022:黑金龍、馬萬一,與兩個司機

023:海洛因、Glock 29,與小貝的手機

024GA——BEE,配一大塊 KEI——KEE

 

內文試讀

她什麼都沒有,真的什麼都沒有

 

最先看到的是高跟拖鞋內的十根腳趾頭,顏色像剛烤出來的番茄,還油光光、熱騰騰的。涼鞋前面有個小毛球,白絨絨的那種,看了老讓人有打噴嚏的衝動。

她坐在對著門的單人高背釘面式沙發上,我認得這種看起來挺費眼力的椅子,過年前某個夜晚在辛亥路口見過,十幾二十張沙發堆在人行道上,掛著塊可能是由小學生寫的硬殼紙牌:工廠倒閉大拍賣。擺攤的中年人告訴我,這叫洛可可式藝術,每張椅子都來自法國凡爾賽宮。我懂,而且剛被拿破崙坐不到五分鐘就給英國人搶走,在蘇伊士運河的船上交給阿拉伯人,先賣到印度三年,再轉運到香港纏上保鮮膜送來台灣。看起來確實高級,卻帶股……怎麼說,咖哩味?

「馬先生,請坐。」煙霧後面、高背沙發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。

「叫我馬可。」

本來我想乖乖聽話,坐在另一張咖哩椅上,不過我不習慣和看不清臉孔的人談話,誰知道她會不會是我小學老師,等我講完話,才冷冷冒出一句「你媽還好嗎?」之類的問候語。

房間很小,頂多五坪,除了左手邊有張鋪著紅色床單的大床,床前有台平面電視、電視後面的小几上有插電式的熱水瓶和連壺帶杯的茶具外,就這兩把拿破崙椅子了。還有,我見到門後有台電扇。正要打開電扇,女人喊等等。她急著把比牛肉麵碗還大的玻璃菸灰缸朝垃圾桶內倒,我的意思是,她連菸灰、和缸,全倒進去。

這女人挺極端的。

風扇緩緩旋轉,菸灰照樣飛。我走到女人身後拉開窗簾打開窗戶,她又喊等等。難道她又打算再扔樣東西進垃圾桶?她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副墨鏡戴上。我猜她恐怕是白子,怕見光。

煙霧逐漸散去,我走回位子安穩坐下,我說——沒來得及說,她忙著點菸,原來十根手指頭也番茄過,但這對幫她點菸沒有太大幫助,兩隻手發抖到菸和火對不到一起。顯然她的墨鏡沒裝雷射瞄準儀。

我上前幫她點火,順便好人做到底,從垃圾桶撈出剛才的菸灰缸。垃圾桶裡——哎,再做一次好人吧,我拎起擱在桶內的紅牌威士忌,還有五分之一。我再朝桶裡瞧瞧,原以為她把冰箱也藏在這個IKEA的白色果凍桶子內,看不到冰箱,倒是有兩個用過的泡麵保麗龍碗。

女人躲在三秒鐘前新冒出的煙霧裡發出呵呵呵的笑聲,看到酒能如此高興,早知道我帶兩公斤酒精來。

「上星期朋友來搞趴喝剩的,忘了請歐巴桑扔掉。」

有沒有趴,有沒有歐巴桑,都沒關係。我真想安慰她,哪個台北人不早上十點前喝酒?我以前報社裡的那串前輩常說早飯要啤酒配美而美三明治,這樣熱量才夠。

吹掉瓶上的菸灰,我到處找酒杯。沒,用茶杯行嗎?

她接過我遞去的茶杯,笑著說:

「馬先生,您人真好,要不要陪我也來一杯?」

「馬可。」我說,「剛刷過牙,不喝酒。」

「我也剛刷過,前兩天還去牙醫那兒洗過牙。」

是喔,我跟她之間的溝通有點障礙。這證明了如果她不是火星來,那我的祖籍一定是香格里拉。

煙散去大部分,眼前的女人穿著白色絲綢般的長袍,中間繫條由可可色與奶黃色絲帶捲成的腰帶,看起來可能也是英國人搶拿破崙椅子的同時,把約瑟芬的睡袍一傢伙也塞進箱子裡附贈給了阿拉伯人。

袍子下擺在她交疊的大腿間叉開,而袍子上方的領口,渾白一片,沒戴胸罩,兩粒球急著跳出來。嗯,籃球。我想到上個月才甩上我大門從此將我手機號碼列為不明攜毒文件的YY,她的是手球,洩了氣的那種。

這輩子我遇過籃球沒呢?

對面女人拉拉她的領口,不過沒什麼用處,手才離開,領口也跟著滑開。

「聽劉大師提到您的,冒昧給您去電話。」

哪個劉大師?

「幾年前導我那部《真愛相逢》的劉導演呀,那次差點去坎城參加影展。」

大師?導演?都行。不是劉導演,我不會坐在這裡,不過《真愛相逢》起碼是二十年前拍的吧。

難怪她打電話來時,我覺得名字耳熟。賀蘭,以前是個有名的影歌雙棲女演員。她真是賀蘭?

從我們之間兩公尺左右的距離看去,她的年紀大約三十到四十。我的眼皮用力刷了幾下眼球,仔細再看,可能四十到五十,不過剛才過去點菸時,她身上那股隔夜的酒味和起碼維持三天沒換新的脂粉味,得再調整上限為五十到六十——如果新充完氣的籃球不列入計算範圍的話。

「想起來了嗎?你一定看過《真愛相逢》。」

她再點上另一根菸,這回她自己點的,看起來垃圾桶內的紅牌不是假酒,酒精也果然對點菸有極大的幫助。

「請你來只為一件事,劉大師說您是大記者,各方面關係都有,一定能幫忙救救我兒子。」

「上個月起我不再是記者了。」就是YY甩門那天,碰一聲,差點震掉門旁裱在木框裡的《銀翼殺手》電影海報。但我沒必要告訴她YY的事。「不當記者,自然不會有各方面的關係。能不能救您公子,我也不知道,劉導演只告訴我您公子出了事,酒後駕車還是酒後駕車外帶車禍?」

還是酒後駕車外帶車禍接著不服取締揍了警察?後面的話我沒說,不能老說惹人厭的話,YY三餐飯後帶睡前罵我的,嘴賤。

她從屁股底下摸出一張照片,熱騰騰的,我瞇起眼睛看過去,依稀還冒著煙。

「你看,他長得多俊,原來前途大好,幾家經紀公司搶著簽他,劉大師答應下部片子裡一定安排他起碼演第二男主角。都給女人害的。」

既然她不肯站起身,我只好裝得迫不及待的樣子蹬起兩條腿到她面前看照片。咦?怎麼我看的還是籃球。

「果然是帥哥,他怎麼了?」

趕緊坐回老位子,籃球傷眼。

「警察誣指他殺人,現在人在看守所。報上說他女朋友流了一床的血,有人拿銅做的燈座不小心敲著她腦袋。」

賀蘭這女人果然好,有人不小心搬起幾斤重的銅燈座,再不小心往某個女人頭頂放的嘛。

記起來了。上個星期的社會新聞,報紙用了一堆陳腐到發臭地步的名詞,什麼豔屍、裸屍、性侵、情殺……有個電視台年輕女記者這麼問中山區刑事組的老宇:

聽說屍體裸身躺在白色床單上一朵鮮紅玫瑰的正中央?

電視上的老宇皺起八字眉,什麼也沒說。老宇不喜歡電視台的女記者,她們問的不是問題,而是先設定好的結論,用麥克風威脅每個受訪者點頭同意。

因為涉及性侵,死者的真實姓名不得公開,媒體一律稱她「小貝」,住在中山北路三段巷子一處新建的大樓內。她母親每星期二提著湯呀菜的從新竹坐巴士來餵她吃飯,飯後兼打掃洗衣倒垃圾。這次不幸,女兒不再喊她媽了,她媽則喊,救人啊。

現場一目瞭然,凶器的燈座倒在床下,沾著血跡與一撮頭髮。屍體趴在床上,因此大致可以推斷凶手是從死者後面襲擊的。死者一絲不掛,體內殘存精液,床單留著兩根男性體毛。事件應該發生在週日,要不是室內冷氣始終開著,這種大熱天氣,屍臭味能讓鑑識科人員因公殉職二又二分之一個。

星期四警方即宣告破案,在大直的夜店內當場逮捕喝得爛醉的凶嫌陳一平。經過檢驗,他的DNA和凶案現場發現的精液、體毛相同,但燈座上找不到他的指紋。燈座上有十幾組指紋,有死者的、死者母親的,還有一堆不知是誰的。蹊蹺的是,就是沒有陳一平的。

我猜得到老宇會怎麼說。他眉頭一豎、鼻翼一搧:

「小馬,誰告訴你要有指紋、DNA才能破案?科學辦案個屁,凶手承認就是破案。」

老宇是老派刑警,他常說,如今雖然不能給凶嫌灌點摻了辣椒、胡椒、強力膠的自來水什麼的,可是還有其他五萬種方法:

「讓他心生恐懼,就自然招供。」

新記者對老宇的五萬種方法充滿好奇,但他對誰也不肯講,包括我。他年紀大,能記起五十種就不必每天早上一起床先忙著吃維他命。

「您公子叫陳一平?」

「他爸給他起的名字,希望他人生平平順順,快快樂樂。」

還好是他爸起的,要是他媽起,就成了陳一瓶。

喔不!是陳空瓶。紅牌瓶內的酒不知什麼時候已一滴不剩,我感覺得到屋內氣溫上升,賀蘭額頭上的一根青筋從白色髮根間竄出來,咚咚咚快速跳著。

「我兒子絕不會殺人,你要救救他。」

我也想相信每個人的兒子都不會殺人,就如同我相信每家冰店都用過濾、殺菌、煮開之後的水來做冰塊一樣。

「我清楚平平,從小乖巧,而且你看看那個女人,她叫什麼名字?」

小貝。

「報上有她的照片,她哪點配得上我們平平?要殺也該是她殺平平,平平怎麼可能殺他!」

這個理論好,要嘛是豬殺人,人怎麼可能殺豬。

 

他沒老爸,朱自清還是狗屎

 

我坐在看守所的會客室見到陳一平,他的確如同照片上那麼帥,一百八十幾公分的個子,即使有些鬍渣子,皮膚仍白嫩得像……像他的媽媽。

「我是你母親的朋友,她不相信你殺人,找我幫忙,但我也不知道怎麼幫起,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的嗎?」

他眼神剛從冰庫裡取出來,看看我再看看我身後的老宇。

「根據警方的證據,小貝屋裡全是你的指紋,體內還有你的精液,大樓管理員說你常去。警方調了大樓監視器的紀錄,你那天從下午三點待到七點才離開,看起來想說不是你殺的,也很難。」

沒回應。

「不想說話?警方說從逮捕到偵訊,你一句話也沒說。我不是警察,有沒有什麼想說的?」

不說就不說吧,我已經有點煩躁,就回去告訴賀蘭,她兒子什麼也不說,要幫忙,幫他請個好點的律師,想法子減點刑期,說不定二十年後能出獄,還不到五十,人生重新開始也不算遲。

「請了律師沒?或是你把詳情告訴律師,他比我能幫你吧。」

「要我請你媽來看你?」原本一直沉默的老宇突然開口,「你的資料上寫,父不詳,所以我們不知道你老爸是誰,要不要我們通知?」

陳一平再次抬起頭,他看了老宇一眼,依然沒有回應。

坐不下去,回去對劉導演和賀蘭交差,一個失業的前記者,既非心理醫生,法律知識也有限。他們該找個炸藥專家,把陳一平那張繃得死緊的嘴炸開。

我跟老宇起身離開,終於身後有聲音叫住我們:

「我沒老爸,還有,朱自清是坨狗屎。」

走出看守所上老宇的車之前,我們站在停車場,老宇分我一根菸,「小馬,那小子罵朱自清是什麼意思?」

「在晶瑩的淚光中,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、黑布馬掛的背影。」

「哈,原來是朱自清的〈背影〉,長壽、高粱、鼎泰豐,我們差二十歲,難得再添一項共同記憶。」

老宇忘記,還有復興南路的黃魚水餃。

「這小子蠻幽默的,弄個謎語給你猜。意思是他沒老爸,恨?」

「老宇,你記得你爸的背影嗎?」

「記得他那兩顆給煙燻了五十年的黃板牙,背影,」他吐口煙,「不記得,太久以前的事了。」

「我記得,我爸以前愛穿吊帶褲,吊帶在他背後打個叉叉,小時候老覺得可以用他背後的吊帶射箭。」

「有沒有晶瑩的淚水?」

「還沒。」

「這種事,總要等到他走了,某個說不出來有什麼屁氣氛的夜晚,我們才能想起來,留幾滴混濁的淚水。」

「所以你想起來過。」

「想起來過。」

坐進他的車子,一路往台北開,看起來我無能為力,頂多回去向賀蘭報告,她兒子罵朱自清,多了條誹謗罪。不,他怎可能父不詳?

「老宇,你剛才說陳一平的父不詳?不對呀,如果父不詳,他媽又姓賀,他怎麼姓陳?」

「他愛姓什麼,都不關你的事,快去找工作。」

 

 

我在西門町的圓環下車,逛到萬年大樓,這裡是台北市模型玩具大本營之一,有陣子我愛做房子的模型,特別是德國南部巴伐利亞式的小樓,每扇窗前都有木條釘成的花台,養了很多花,而屋頂很斜,據說是為了怕冬天積雪太厚壓垮屋頂才這麼設計。下不下雪不重要,我喜歡的是陡峭的屋頂中間總有一兩扇突出來的天窗,意味屋頂裡有閣樓,住在裡面一定很神祕也很安全。

YY改變我做模型的興趣,她說要嘛存錢買房子,做模型只會花錢,買不成房子。她每隔幾天,便會對著我那排熬夜做出來的房子說明「現實」的定義。

不是來找房屋模型,我買口香糖。靠著峨嵋街的萬年大樓出口,平日有位老太太蹲坐在地上賣口香糖,有青箭、黃箭、天山神劍、倚天屠龍劍。有次大寶和我看完電影出來,他上去買了兩條口香糖,付出一千元,叫老太太不用找錢。他交待我,沒事來看看老太太,說不定哪天她就不見了。

從她佝僂的身體和雖努力也直不起的脖子看來,介於八十到九十歲之間。瞭,大寶,我瞭。

「你瞭什麼?記得,人要有錢,有很多錢,才能做點事情。你以為我這麼辛苦揹利息、借你房子不計較房租是為什麼呀。」

原來炒房地產的人都習慣先編織好一個冠冕的理由,使他們撈錢時還能理直氣壯。

我和賣口香糖的老太太屬於社會中同一階級的享受同情者,有空不由自主便來走走。

老太太仍在,她窩著身子坐在騎樓的樑柱下,面前是個四方木盒,裝滿各種口香糖。照例我買兩條青箭,也照例將一千元塞進她滿是皺紋與斑點的手裡,不用找。不炒房地產,不意味大寶做的事我不能做。

有陣子傳言西門町出現個詐欺集團,他們「收集」了許多老人和殘障者,布置在熱鬧地方的角落,賣口香糖、賣彩券、表演樂器,爭取過往人士的善款。那時的台北市警局和社會局聯手決心掃蕩,把老先生老太太全請進收容所,也逮到幾個幕後主使者,可是集團消失了,老人們又都回來。他們習慣給自己找個事做並養活自己吧。

老宇見我買過一次口香糖,他說:

「你一年買幾次口香糖呀?」

「頂多一兩次。」

「然後你一年都睡得好覺?」

我想過,和睡覺或是做好事無關,那是我到西門町的儀式之一,就像大寶每成交一棟房子必然先打電話給我,什麼話也不說,一個勁「嘿嘿,嘿嘿,嘿嘿嘿嘿」,那是他的儀式。也像社會組搶到大獨家新聞上了頭版,當天下午五點前我們一定準時回辦公室,低頭不吭聲地發稿,顯得很謙卑,七點一起去吃飯,拿著啤酒瓶喊,搞死那些弄政治新聞的偽君子。凡是幹記者的,沒人喜歡跑政治組的,鼻孔朝天,老擺出一副他們有資格決定什麼時候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德行。不幸的是,每個記者都想往政治組鑽。

我繞到派出所,那裡有我剛跑新聞最先認識的警員,既然已不幹這行,得來辭行一下。只有一毛四的巡佐小明在,他很高興看到我,要拉我去吃麵線,我說下次吧,得先打聽他管區內的一個人。

賀蘭住的套房是租的,一個月八千元,不少走紅包場的歌星住在那裡,方便。小明知道賀蘭,「以前她很紅,我沒趕上那個時代。這幾年她在昆明街巷子裡唱歌,老歌迷捧場,每唱一首總能領到幾個紅包,按照規矩,一個紅包一百元,五年前一晚上能拿十幾二十個紅包,這兩年不行了。」

他撥了個電話給房東,聊了三分鐘。

「房租不是她付的。一個姓劉的男人幫她找的房子,合約也是姓劉的簽的,每月一日前將錢匯去房東戶頭。」小明一拳捶在我胸口說,「你都不幹了,還像個記者到處打聽,想幹嘛,寫外稿當自由撰稿者呀?」

朋友所託,要終人之事。

他送我到路口,

「要來片口香糖嗎?」我問。

「不用,有兩顆牙要補,咬不動橡皮。去看了那個老太太?放心,我們巡邏警員每天繞一次,要是她不在,會去她家看她的。」

警察的職權有限,可是能做很大的事;搞政治的,職權很大,卻永遠只做很小的事。

 

TERMINATOR特調咖啡,一串手掌

 

推門進去,響起門後的鈴鐺聲。

「師父,我來了。」

長形吧台後面的阿仙朝我揮揮他手裡的抹布。

「這裡坐,賞你杯師父我的特調咖啡。」

阿仙是我入這門的第一個師父,那時我被評為資質有限、大腦容量不足,因此政治組否決我,幾經折騰之後分發到社會組,召集人老棉把我指派給阿仙。原以為他會教我怎麼和警察打交道,沒想到第一件事,他拉我到外面陽台遞根菸來:

「採訪主任你見過了,召集人見過了,其他同事九點前會回來發稿,再幫你介紹。我們旁邊編輯台那排傢伙不是詩人就是教授,當他們是牆柱,別撞著就行,能長好大個包。這家報社全是官僚,一級一級,你是最下一級的試用記者,慢慢爬,說不定五十年後有機會做個小官,要不然當士官長,像我。當士官長沒什麼不好,少點主管的職務加給,多了自己的時間。」

我們抽著菸鬼扯,直到總編輯回來。從玻璃望進去,他滿臉通紅,腳步很快,編輯部的分貝起碼從七十二降到三十七。隨著阿仙趕緊進去,他特別小聲交待:

「待會兒不管老總發生什麼事,不准出聲,不准看。」

幾分鐘後我聽見嚇人的打雷聲,老總打開抽屜,對著抽屜就哦咿啊吐起來。吐完他拿張面紙擦擦嘴,再關上抽屜。編輯部內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,我也趕緊收回視線,螢幕上顯示有新郵件,阿仙來的:

叫你別看。他是最後一代的報人,吐完照樣看稿上班。

那個抽屜怎麼辦?

第二天我見到,工友老李拉出抽屜,眉頭皺也不皺,換了個新的,至於舊的那個,沖洗完擺在陽台上做日光浴,準備今晚再上戰場。

阿仙退休後開了咖啡館,名字叫「TERMINATOR」,我曾好奇地問,他想把客人都終結掉,還是把咖啡終結掉?他說什麼意思也沒,紀念他那個時代最好看的一部電影而已。

起先是他那一代的老記者老警察來捧場,喝杯咖啡要不了多少錢。漸漸同行聚在這裡,彼此交換消息,接著台北市所有分局的刑事組長也來,有的找記者算帳,質問為什麼亂寫新聞;有的來放點風,測試一下各報各台的反應如何。不過大部分純粹敘舊聊天,最近連下棋的都有,幸好阿仙堅持不開放撲克牌,他瞭解社會記者都有賭的天性。

幾個老記者朝我招手,「小馬,聽說你另有高就,棄我們而去。」「是不是去電視台,拿麥克風別跟拿香蕉似的。」「報社連一毛退職金也沒付呀,現在的報老闆,摳。」「要不要參?集資買這期的大樂透,獎金累積到三億。」

咖啡來了,阿仙大約三年前迷上咖啡,一進編輯部就朝茶水間鑽,弄個裝了滾水的長嘴壺來,在濾紙內的咖啡粉上畫圈圈般澆呀澆,想喝的人吆喝一聲都有,大家說這是黃昏牌咖啡。在報社有兩樣東西不分彼此,茶和咖啡。

「離開了也好,記者這行,如今比妓女還不如,半夜一點還得接手機挨罵:誰叫你又寫劉董的緋聞,不知道劉董是老闆的朋友啊。」

一年半前阿仙年資滿二十五年,報社又急著裁員,年滿五十五或做滿二十五年的一律強迫退休。阿仙毫不猶豫,他說不要惹人討厭,填了簽呈便退休閃人,在忠孝東路小巷子內開了這家咖啡館。上午十一點開張,由他老婆、女兒負責,中午也有簡餐,到下午兩點,他老人家來接手,咖啡就有味道了。至於打烊時間,看他的心情。

「聽說你馬子也跑了,這下子可好,當了六年記者再歸零。想好下一步沒有?」

「先休息幾個月再說。」

「沒關係,反正你年輕,但千萬別再幹這行。沒飯吃就來我這兒,廚房裡冰箱裡,自己看著辦。」

朝阿仙伸出的右掌,我一掌拍上去。

 

 

來,主要是問問賀蘭的事,阿仙以前跑過影劇。

「賀蘭,三十年前紅過好一陣子,電影公司、唱片公司全捧著,好些有錢人用麻袋裝現金想把她娶回家,她誰也不想嫁,以為能紅到二○一二世界末日,哪知道國片毀了,港片毀了,加上年紀大,轉去紅包場,聽說有幾個老傢伙輪流包養她幾年,一個老得掛了,一個老得嫌打炮傷精神,一個得了帕金森氏症,接下來就沒她消息了。」

喝了第二杯咖啡,阿仙也不知道她有兒子,不過他打了個電話,確定賀蘭從沒結過婚。

「有個法子,」阿仙用抺布指指坐在窗邊正在筆電上寫稿的小窩,「把消息放給他,保證明天上午連狗仔拍的賀蘭照片帶歷任男友全都上報,到時候你連賀蘭墮過幾次胎的紀錄都有。」

「這樣好嗎?」

「相信我,如果你想幫她,這方法最好。」

得再想想。

我要付咖啡錢,他擺擺手,「我在,你都不用付帳。」

是的,祝福阿仙壽與天齊。

下午五點離開咖啡館有段程序,這時二十幾個座位全滿,我得從裡到外,在店內兜個圈,只要是同行,儘管仍低頭下棋喝咖啡看報,都會抽空舉起一隻手,我得按著順序,朝每隻手擊完掌才能出去。老丙正在大樂透簽單上塗號碼,「小馬,真不參?三億唷。」

每個老記者都愛樂透,老丙說他中了頭獎就每個朋友發一百萬,自己申請退休到宜蘭頭城去,以後專業釣魚。唐哥要到山東買塊地,開個有機農場。小趙最大的夢想是買家報社,從一版起全是社會新聞,而且不接受置入性廣告。阿仙不簽樂透,他是想得開的,因為他要的咖啡館已經有了。

小窩不屑老記,有次對我說愈想中獎的人愈不可能中。他從不簽,可是挺有發財的自信,他以為哪天他老闆瞧他順眼,拿金塊砸他腦袋?

 

008:婚姻是女人的風險,男人的套房

 

小貝的母親是個新竹上來的純樸客家婦人,提到女兒,她哭著說:「三個女兒,前兩個都嫁人,就是她最漂亮也最讓我擔心,每星期坐巴士來台北,收拾她房子,擔心她沒吃的,做一鍋梅菜燉肉提上來,希望把她養胖點,沒想到發生這種事。」

她對女兒的交友情況不是很瞭解,見過陳一平兩次面,聊不到兩句,小貝就把他推出門。老媽問她什麼時候嫁人,就嫌囉嗦。女兒都繼承她們爸爸的個性,脾氣大,沒耐心。

出事後,貝媽媽由大女兒陪著來處理小貝後事,得等法醫檢驗完才行,警方也有疑問要再問問,她便住在木柵的表姑家,平均兩天來分局一趟問進展。令老宇好奇的是,她並不恨陳一平。

「沒有和他多聊,可是他看我女兒的表情不像會殺人的樣子。」

殺人有什麼樣子?

我也在分局,大家都知道我剛失業,買咖啡、珍珠奶茶、便當都有我的份,說是公積金,這筆錢原先用在請位附近的歐巴桑中午為執勤警員做飯,有時也用在照顧因失憶找不到回家路的老先生老太太身上。我屬於失憶類。既然他們想做善事,我乾脆在刑事組打地舖好了,省房租。

「不成,別把我們這裡當公園。」

小貝在士林開了間店面很小的精品店,賣些從國外批回來的年輕女孩衣服。我去捷運站附近的幾排小店兜了幾圈,看起來利潤很高,但房租也高,一個月東減西扣能賺十萬就不錯,她怎麼買得起中山北路三段的房子。

銀行拒絕提供客戶資料,我只問出房屋所有人和償還貸款人可以是不同的人。

「很多夫妻買房子,房地產在妻子名下,還貸款的是老公的名字,很正常。我們也喜歡丈夫還貸款,他們大多有正當職業,收入也比較高。」

銀行小姐笑嘻嘻地看我,是不是該對她說,YY和我吵架那天也這麼說——嗯,用詞不同,意思絕對相同。

「現在女生沒房子不嫁,離婚率這麼高,沒保障,誰願意冒險。」

婚姻對女人,算是風險事業,對男人,則是股市的套房命運。

老宇聽了直笑,「不是每個女人都要房子,我妹妹就不要,她自立更生,在通化街有房子,在香港有銀行的投資帳戶。她說,男人才是最不牢靠的基金,像彩券,開完獎就成廢紙,連擦屁股都不行。」

銀行買檢察官的帳,老宇東問西問,銀行私下告訴他,付小貝房子貸款的是家設在天母的金融服務公司,說穿了就是放放高利貸,客戶需要也提供人頭的地下金融公司,很多的後台是黑道。不是到酒店圍事、去拒絕都市更新的釘子戶家前站崗的小黑道,而是扮演過路財神抽個一、二十趴稅、圍政府標案的大黑道。

查不下去,付貸款的人頭去年被削進警察局,能用恐嚇、強盜、販毒、違反槍砲彈藥十幾項罪名起訴,本來已收押,沒想到突然間以五十萬交保,接著人便消失,可能在雲南某個小縣,也可能在西貢新開的大酒廊。銀行不在乎,每個月的貸款利息準時匯入就好,再說房價炒得天高,萬一停繳貸款,銀行有第一順位抵押權,賺棟房子再炒炒,又能多賣百來萬。

背後有人包養小貝。看起來不是陳一平。

誰包養小貝和命案沒什麼關係,殺人的幾乎百分之百是陳一平,就等著突破他心防簽名畫押。

等待,我跟老宇到分局後面小防火巷內抽菸,如今所有政府單位內部都禁菸,少了以前刑事組天花板上盡是煙霧,下面條子罵人、妓女喊救人、被害人家屬衝進來砍凶嫌的熱鬧氣氛。

「我想我七十歲會成菸毒販,到時候香菸一定列為違禁品,你年輕,早點戒了,充其量胖個二十公斤。我沒辦法,說不定搬到中央山脈,搞個毒氣室,誰想抽菸來跟我買入場券。」

老宇除了菸就是酒。

「怎麼樣,晚上找間餃子館,喝兩杯酒,消消體內的尼古丁毒素。」

他真能自我安慰。

「不行,我要回家。」

「你又回家做飯?不會吧。喂,小馬,失業沒什麼了不起,再找工作就是了,別把腦子搞壞。還有,哪天帶我去看賀蘭呀?」

順路,我送小貝母親去坐捷運,過中山北路就是淡水線的中山站。她不肯,說才一站,寧可走到火車站前坐巴士回木柵,省一張捷運票錢。她上了巴士,我轉頭搭捷運去士林,心想那家金融服務公司透著點邪門。

 

 

公司不大,在中山北路六段一棟舊公寓的一樓,不探頭進去看,以為是房屋仲介公司。屋內擺滿辦公桌,每張桌面上有電腦和電話,就是沒職員。更玄的是,他們用的還是後面挺著大屁股,搬起來能折斷幾根骨頭的舊型映像管螢幕。

我敲玻璃門,沒人應;我咳嗽,沒人應;我喊「有人在嗎?」這才出來一個理平頭穿圓領汗衫配黑西裝,嘴角銜根菸不像賣房子的職員。

他沒客氣迎上來請我坐,也沒問我要喝茶喝咖啡,或起碼回到上個世紀問我要不要來根菸。他說,你幹嘛?

幹嘛,總不會是找老宇他妹妹。我說這裡有什麼服務?能不能借現金?

他繼續用力瞄我,朝裡面喊了聲,又出來兩個穿黑西裝的大漢,其中一個指著我說:

「你警察喔,哪個管區的?」

在警局待久,老跟三組的刑警混,渾身上下沾了一股條子味,沒兩三年,洗不乾淨。

我的經驗是,如果沒辦法拐彎問,不如直接問,說不定跑出個呆子說,我們放高利貸,利息三分,先扣前三個月利息。我直接秀出紙上抄的小貝地址問:

「這戶房子的貸款利息是貴公司代付的嗎?」

三個人拿著紙條進屋裡商量不到一分鐘,出來時變成五個人,領頭的長得像陳松勇三十歲時的模樣,就差腰部圍條布兜、腳上穿雙柴屐。

「不是警察?幹什麼的?想來買檳榔啊。」

黑道這幾年流行把子彈當檳榔,把手槍當蠻牛?

我摸出以前名片遞上去。

「記者?來我們這裡做什麼?去去,不接受採訪。」

記得阿仙教過我,遇到黑道別耍狠,但可以耍賴。天底下沒有人不怕煩的。

「我的朋友對這間房很有興趣,本來都已經和屋主談好要買,沒想到前幾天屋主死了,付的訂金不知怎麼辦,所以才要找付貸款的人談談,看是繼續交易還是還我朋友訂金。」

謊言是跑新聞的必要之惡。

 

009:天下事,沒有不能喬的

 

小貝媽媽要去中山北路收拾東西,同意我陪她去。

這棟樓三年前完工,從大門起全貼了大理石。門口一個保全,進去後兩個,有收發櫃台,有閉路電視,而且電梯在櫃台後面,進出的人躲不開保全,更躲不開鏡頭。

小貝住處在十一樓B戶,面林森北路,窗外是參差不齊的舊樓小巷和鐵皮屋頂,過了林森北路是間廟,廟前有魷魚羹小攤。台北市政府覺得市容不佳,大力推動都市更新,可是都蓋成表情木然的新大樓,台北人一代一代的傳承記憶就這樣沒了,就全鎖進大理石和保全後面了。

「銀行說還有兩千萬的貸款,」小貝媽說,「她留下的存摺,三個銀行的,加起才有三萬多,買這種豪宅要幹什麼,累死自己。我們把老家賣掉也還不起,銀行說他們會處理,幫我們賣掉,還說這間房死過人,報紙報那麼大,不好賣,可能會拍賣。」

「別信銀行的,房價天天漲,每坪應該能賺三、五萬。」

「她還有信用卡帳單,還有汽車貸款,還欠人家貨款幾十萬,她的店,房東說提早解約,沒收兩個月的押金。」

我不知怎麼再安慰她了。

老宇有另一個理論,人不能死,死了很麻煩。死在醫院有死亡證明,死在家裡要挺屍個幾天等檢察官和法醫來鑑定才能開死亡證明。有了證明可以進殯儀館了,辦公祭、發訃聞、找墓園、選棺材、和尚來念經、道士來燒紙錢。想說省事點,老骨頭一把火燒了,燒了也要有地方放骨灰。埋進樹下當肥料?不行,違反環保法令。扔進河裡去,也不行,魚蝦倒楣吃到抽一輩子菸的骨灰,會得肺氣腫。放在家裡供著,嚇死孫子、曾孫子。好吧,找間廟、堂、山的擺骨灰,家人每年清明節得去掃墓,表面上恭恭敬敬慎終追遠,肚子裡罵,下雨爬山,死人整活人。

辛苦一輩子存點錢預買塊墳地吧?萬一日後子孫沒當成企業家第二代第三代,找個風水師拿著羅盤說祖墳不好,再把風乾老骨頭挖出來曬太陽。所以老宇堅持人要賴活,死皮賴臉能活多久算多久,至少死的時候骨頭輕點,好燒,免得浪費瓦斯。

沒事想這,不累?老宇該退休了。

小貝明天火化,她媽媽將骨灰帶回家鄉再辦喪事。

臥房兩間,每間跟我家一樣大,各自有衛浴,其中一間看起來從沒用過,另一間仍維持出事時的狀況,銅燈座的檯燈倒在床邊,長毛地毯上有塊污漬,不知是血跡或……咖啡?

小貝有幾十套衣服,從成熟型的套裝到可愛型的短裙、七分褲,皮鞋也有幾十雙,還有十一個不同款式的包包。我一個個數一個個瞧,不是我想A走一個,而是YY也是包包狂,灌輸我不少有關女人飾物與男人荷包關係的常識。

「每個女人每次出門都會發現少套衣服,每個女人總在出門後才發現穿錯鞋,每個女人見到別的女人的包包才發現她需要另一個包包。」

所以每個男人難忘上個女人,愛現在身邊這個女人,期待下個女人。記得我好像這麼回答她,接著被連續罵了十分鐘。

其中一個包包吸引我的注意,它擺在衣櫥最裡層,本來沒留意,可是包裝紙盒沒蓋好,露出一塊皮製的商標牌,我見過,YY的最愛。忍不住伸手取出盒子,可能還沒用過,仍用棉布袋裝著,我打開看,一股皮革味撲鼻而來。的確見過,有天YY拉我到百貨公司去,愛馬仕的專櫃,她指著一個包包又笑又跳,跟小貝的這個一樣,柏金包,要價差不多三十萬。

想起那天YY興奮的模樣,她笑的時候很可愛,右臉頰有顆深深的酒窩,她說要是哪天我求婚,戒指意思一下即可,但要這個包包。

用手機拍下包包,忽然間我明白,果然另有個男人。因為陳一平沒錢,他只是個靠理想搞音樂的年輕人而已。至於小貝,開間小店,沒存款,哪有能力住豪宅、買柏金包。

上車前,小貝媽媽對我說:

「不該讓女兒隻身來台北,你們台北人的價值觀害死人。」

 

 

「女生都喜歡包包,我把拔以前送馬麻一個LV包,她去喝喜酒見朋友才用,回家還包起來,我都不能碰。」

嚕嚕躺在沙發上,像圍牆上曬太陽的貓。她很少提起她爸,怎麼回事?

「喂,我們有規定,尊重隱私。其實我馬麻很漂亮,上街的時候很多男人都盯著她的腿看,我叫她穿長褲,她就不聽。氣死人,管老媽最辛苦。」

沒見過嚕嚕馬麻,有幾次聽到高跟鞋從我門前走過去搭電梯,可能是她,不過刻意開門去看,未免太那個——

「太色。」她伸著懶腰說,「男生都色,跟貓一樣。」

貓色唷。

「半夜還亂叫,怎麼不色。」

誰教她的?

「什麼時候放暑假?」

「夏天就放,笨。馬麻說不回廣東,她在公司是新人,沒有幾天假,要把我送去安親班。」

應該。

「我說安親班要我自己找。」

嗯,別打我的主意。

「就是你啦,把你家鑰匙給我一副,白天你去公園當遊民,我自己開門進來。」

我家依然是她家?

「求求你,求求你嘛,求求你買個電視,要不然我暑假無聊死。」

不行,她存心想私吞媽媽給她的安親班費用,小鬼頭心眼多。

「才不是咧,我是想馬麻賺錢辛苦,替她省省。才不像你,我絕對不亂拿馬麻一毛錢。」

感動,我的手帕呢?

「你越來越討厭,難怪女朋友跑掉。不理你,我回家了。」

大門碰一聲關上。

 

四隻腳幫吃案,溫州街周邊便當考察報告

 

做了個夢,夢到第一天跑新聞,站在中山分局前不敢進去,老宇走來問,哪個報社的菜鳥,進分局要擺出督察的姿勢,往值勤警員檯子上一拍,大聲問,刑事組在哪裡。YY坐在刑事組組長的椅子上,紅著眼眶罵人,你們男人都自私,耍個性說不做就不做,從不想要怎麼養女人。她掏手帕,咦,她什麼時候換了柏金包?

「你家那個小女生躲在門後對我哇一大聲。老天,快退休的老警察禁不起驚嚇。」

原來老宇來找我。嚕嚕聽到鑰匙聲,以為是我,苦了毫無心理準備的老宇從腋下摸出制式手槍,打算殺人滅口,免得他尿濕褲子事件成為警界笑話。

「養個小女朋友在家,日子過得不錯嘛。」

老宇成了我家常客,他怎麼能和嚕嚕成好朋友呢?平常嫌他老婆囉嗦,嚕嚕恐怕囉嗦三百倍,就因為是年輕美眉,他不嫌啦。

看著老宇戴老花眼鏡陪嚕嚕拼圖,不行,我去醫院都比在家好。老宇有兩個兒子,迄今為止,為他添了一個孫子,家裡陽台的曬衣架上只見有黃漬的白內褲飄揚,兩杯酒下肚便唉他這生最大願望是有個女兒,還想出什麼沒女兒的男人容易有外遇之類的另類「心生恐懼」故事,當夢話講給老婆聽。他老婆大家都認識,完全母夜叉孫二娘的個性,不吃這套,老宇還沒進夢鄉,她便接連幾小時,連中場休息都免,罵到老宇幾乎夢遺,或尿床的地步。內容大致是:

搞外遇?請便。要我再生?免談。喜歡女孩?

你追我的時候,我也是女孩。

那時候中山分局最具有殺傷力的問候語:

「老宇,要不要送你個芭比娃娃。」

有人說如果不是老宇官運不好,他不會那麼想要女兒,平衡一下他沒絲毫指望的希望。老宇對升官的事早心灰意冷,警界個個心裡明白,看市長用誰當警察局長,就知道這個市長好不好。毫無例外,歷任市長都挑會拍馬屁聽話的。既然沒拍馬屁的DNA,不到四十歲老宇就自暴自棄,除非刑案,其他一律裝聾扮啞。有任分局長想把他調到外縣市去,公文送到警政署被打回票,大家才恍然大悟,老宇後台硬得很,按輩份,他是總統的表弟。我猜那可能是謠言,是他自己製造出來的謠言。他看透官場,謠言製造得恰到好處,誰也不敢去找總統問:喂,總統大哥,我們那裡的老宇真是您表弟?

喜歡女孩是天性,老宇把我家當他的喫茶店。他厲害,居然能陪嚕嚕造句寫作文,有時傍晚,還由嚕嚕牽他去公園散步。

老宇來也有好處,我的營養立即得到改善,他老婆燉的大骨頭湯沒斷過,配上分局旁的肥前屋鰻魚飯、雙連捷運站口的魷魚羹和炒米粉。沾嚕嚕的光,我該感謝她。

阿仙送我兩磅咖啡,交待早晚各一杯,老宇哈哈哈半天,說了段可以納入教科書內容的微言大義:

「開咖啡館的說咖啡治病,開酒吧的說酒能殺菌,賣甜點的說愛吃甜的人有感情,賣鹽的則說吃鹹的能穩定情緒。反菸的人說菸要人命,抽菸的人說我要那麼長的命卻不能抽菸,有病。」

阿仙、棟哥加上老宇,把我家當另一種老幹部活動中心,有次聊到半夜兩點。嚕嚕年紀小,卻看出苗頭不對,悄悄問我:

「怎麼來看你的朋友都是薯叔北北,沒有年輕一點的喔。」

有,年輕男生忙著去追美眉,年輕女生忙著讓我失戀,都沒空來。

老宇有天神祕地閃進來,都晚上十點半,嚕嚕回去陪她馬麻了。老宇自己帶酒自己喝,他嘆了兩杯酒的氣,有心事,不想直說,哎來哎去,希望我開口問,我不問,我想睡覺。

「我們這個可愛的嚕嚕,怎麼有男人不好好愛?」

不問,就是不問。

「你見過他爸沒?」

見沒見過,都和他無關。

「他爸媽正鬧離婚。」

喔,那麼,沒那個從《哈利波特》電影鑽出來,可以擴大我肢體殘障面積的海格老爸?

「他爸是台商,在大陸結婚娶了當地女孩,就是嚕嚕的媽,聽說長得很漂亮。」

應該早點起床守在電梯口把把嚕嚕馬麻。

「生下嚕嚕,加上工廠的處境不好,四年前全家回來定居,她爸爸重頭開始,好像做電腦裡什麼零件的,她媽媽本來在上海有工作,聽說學歷、資歷、待遇都不錯。」

嫁給台商的女人,幸福的不多。

「生意上軌道沒多久,小工廠被人買了,她爸又再得回大陸,為了嚕嚕教育問題,把妻女留下,一個人赴任,不出三個月,又搞上另一個女人。她媽有個性,二話不說就喊離婚,半毛贍養費也沒要。女人爭氣,從南京東路搬來你們這棟舊國宅自立更生,在家旅行社工作,帶帶大陸團什麼的,很辛苦。」

難怪嚕嚕常往我家跑。

「你呀,小馬,好福氣,也跟小嚕嚕有緣,她幸好有你,你也多虧她照顧你。」

她照顧我什麼?

「她媽為她好,原本找了家私立小學,你知道私立小學的家長十個有八個長雙勢利眼,搞得小孩也有階級意識,看不起嚕嚕的出身,幾個欠扁的小鬼老拿她的國語開玩笑。」

嚕嚕的國語很好呀。

「小孩學得快,口音容易改。現在你知道嚕嚕為什麼不在學校裡交朋友,偏找你這個大朋友吧。她轉來這裡的公立國小,時間不夠長,她心理有傷痕,還沒交朋友的心理準備。看看我們台北人多他媽的下流,比小孩的學校,比有沒有外傭接送上下學,比媽媽開什麼車來學校,比誰家住在哪條街,比誰先用iPhone 4,比我操他媽的哪個媽媽用香奈兒包。」

還有柏金包。

「分局裡一個年輕同事娶了越南老婆,生個未來可能當足球國腳的大小子,念國小一年級,公立的唷,媽媽每天接送。有天兒子回來哭著說,同學問他每天接送他的是菲傭還是印傭。你說,夠他媽的扯吧。」

送他媽一個柏金包,就沒人問了。

「有錢人嫌台北醜,要改建,要跟紐約、洛杉磯比,破舊房子是他們的恥辱。當官的全是雅痞,有痣得雷射掉,買POLO衫一定得挑胸前有大馬的。沒有人味,再好的房子有意義嗎?操,表面上歡迎大陸觀光客,肚子裡又罵大陸觀光客不排隊、搞壞都市品質。我們台北人呀,虛偽。

「我一個大陸親戚前陣子來台灣觀光,請他吃飯,他挺誠懇地說台灣人在過去三十年對祖國的改革開放有極大貢獻,也說台灣人對中國人五千年文化也有三項可以再傳五千年的貢獻,二奶、K房,外加一顆子彈。他媽的一顆子彈,我們幹警察的,從上到下只想早點結案,管他是不是真相。」

他又喝多了。

「我喝多了,回家挨老婆罵不會打電話向你求救。小馬,有嚕嚕是福氣,你要惜福,別小氣,老弄什麼三明治、義大利麵給人家吃,改天我叫我家婆娘弄鍋白菜獅子頭來。」

我小氣?

「小馬,有件事不該告訴你,我酒喝多,嘴皮子攔不住舌頭,小貝不是陳一平殺的。我們調了大樓管理處的錄影帶,沒調周邊街道的,今天下午我去調了看,法醫估計小貝的死亡時間不夠精準,鑑識課提出新證據,死亡時間是晚上八點半,因為銅燈座上鑲了個小小鐘,停在八點三十二分。你說陳一平有輛本田的進口重機車對吧,我查清楚了,當天下午三點零五分,有個戴全罩式安全帽的男人騎這輛車停在隔壁巷子內,六點五十六分戴同樣安全帽的男人騎車離開。」

陳一平在下午六點五十六分離開,小貝死於八點三十二分。

原來,小貝真的不是陳一平殺的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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